《半坡典故》:野地奇境
西北這個地方,有一些中原沒有的神秘,我們這些遠離它的人,對此未必都能了解。當年聽到信天游,感到是古人一點點走到我們身邊,唱出的是有動感的調子。文學界里這樣的現象也有,一些人的書,文字里有古風,人物身上好像有幽魂纏繞。這大概與地域的風土有關。不過在白話文一體化的今天,規范化的辭章在抑制著地域性的彰顯,多樣性表達說起來容易,走在此路上的人卻少之又少。
有時候偶見到有謠俗味道的作品,異樣的流光總會撥動我們內心好奇的感覺。作家開掘了有溫度的生活,離文化的根就很近了。讀到季棟梁的《半坡典故》,就像到了寧夏的山里,看到了帶著泥味的古路,畫面感和聲音感出來,進入到一個動感的世界。作者所寫的年代不算很遠,但地方性的味道則覺得新奇。方言、俗風、野味、怪史都得以記錄,一群被遺忘的人與事,生動地走向了我們。
漢字有一個缺點,有些方言無法標志,即便有,也是有意而無音,限制了表達。但倘放到一個語境里,從人物關系與對話所指中,氣息就可以揣摩一二。季棟梁對于半坡的感受與描述,處理了這個難題。作者以外來人的視角,體味、感受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,直觀的畫面很多,沉睡的詞語便活了起來。這篇小說寫了不同的片段,貧瘠之所的百姓如何生存,怎樣堅守,都有感性的記錄。既流露出特殊年代的苦楚,也刻畫出樂天的人們的韌性,還有關于戰爭的另類記憶。那片土地的生老病死,與古老的民間游魂錯落交織,像一曲天籟繞在耳際。
我對于作者完全不了解,看得出是一個有心人。作品寫一個下放的文人匯入鄉村社會,喚起了對于別一類生活的趣味,慢慢地自己也成為其間的一員。故事有著尋常中的不尋常,野地的語言是環境的特產,但也因之保持了古音,讓人想起詩經里的詞語,看似蠻風的一種表達,實則也帶著遠去的雅音,那韻致里的詩意和智性都有,這殘存在西北村莊的遺風,也是人們代代堅守于此的內力吧。
當年讀趙樹理《小二黑結婚》《李有才板話》和周立波《暴風驟雨》《山鄉巨變》,佩服作者對于土語的使用,有質感的詞語帶出了一個斑斕的世界。季棟梁也有這類功夫,他潛入生活的底部,以普通人的愛意介入百姓之間,讀人之中,也讀到歷史。文野之分、雅俗之別在古風里消失。當我們得知這些詞語的來龍去脈時,便會發現有些書齋的感覺原是錯的。半坡是一本厚厚的書,人的形體便是文字,表情如同修辭,變幻不已,永帶著生猛,常吐新意。方言是一種歷史的符號,小說里寫到一些概念,都是古代的一種,作者介紹了許多有趣的詞語概念,比如“妯娌”,半坡人稱“先后”,就比中原的叫法有文氣,那是漢代人的稱呼,遙遠的時光的信息藏在里面?!昂J”稱“瓠子”,與詩經的表達一致,歲月沒有改其舊影?!跋瓜埂保╤aha),曾被譯介為契丹語,為“貔貍”“毗離”等,《夢溪筆談》《宋會要輯稿》有所記載?!皵€肚子”一詞,則形象指示著一種生活方式,也與無數人遠行的經歷相關,詞語背后有苦歲里的命運。
一個荒涼、貧瘠之地,亦有迷人之所。老鄉們的語言天賦,引出歷史之影,那些古老的詞語對應的是千變萬化的世界,指示著多樣的生活。西北人善于以舊式的語句表達身邊的一切,古今一色,變中的不變卻也有文化基因的本色。方言也是精神的音符,它與現代口語融合的時候,暗示了精神的廣遠,悲愴的與幽默的一起跳躍,看似單一的地方,原來竟如此豐饒。
小說寫到村民說歇后語,都是有民俗的記錄,多野性,也見奇境,村民的想象也由此噴出?!吧缁稹敝械募磁d演說,因情賦意,以嬉笑、滑稽之語,道人世百態,合轍押韻的表述,使詞語翻出花樣。有意味的是,鄉下的歌謠,不都是土生土長的,有些從城里傳來,作者由此寫出了鄉下文化的流動性??此品忾]的地方,其實有著生命的活水。半坡人走南闖北,眼界也非城里人印象里的那么簡單。他們的想象力,甚至比城里人還有廣度。
《半坡典故》是系列片段的連綴,運筆輕松,言之有物。對話中展開故事,有傳奇意味,根底是寫實的。尋常生活中也有出人意料的色彩,對于城里人而言不無教益,有些時候,不動聲色中,竟也風光無限。人們因了命運而固定在古老的土地,卻心懷世界,存有悲憫,于清寂之地發現精神的轟鳴。作者借著主人公之口,道出西北村莊里的沖蕩、雄渾之美,這是一幅幅連環畫,也像一套組曲,看到的和聽到的都讓人有所回味。
許多重要的作家都注意民俗的價值,有一位西方學者說,莎士比亞“是一位向他的讀者舉起風俗習慣和生活真實大鏡子的詩人”,這是對的。文學寫作中的這種功夫,需要慢慢磨煉。李劼人當年寫晚清的蜀國生活,就畫出風氣里的靈魂,世人讀了,心魂一動。蕭紅筆下的黑龍江男女,也在一種遠古的遺風中,從民間的積習看人性和社會生活,那意義就有點非同尋常了。80年代尋根文學出現,這類寫作多了起來,然而渾然天成的文本,還是很難見到。這是條很長的路,值得慢慢走下去。
白話文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后,歐化之調簡化了所寫的世界。自從有了鄉土文學,情況才略有變化。沈從文與汪曾祺都喜歡注意地方性的東西,留下的文字都值得回味。季棟梁大概是受到前人的影響的,但也有諸多自己的體驗。他為我們描述了一個未曾見過的有趣的世界。中國土地上的故事很多,大多淹沒在塵土里。作家是精神生活的探礦者,他們知道,最可貴的珍品,常常在人跡罕至的地方。走在野地與古村里,不會空手而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