播種的手掌
鷓鴣在四圍的山頂上長一聲短一聲鳴叫的時候,清明就來臨了。這時候,一切都顯得清潤而明亮,灑落的陽光是清潤的。在彎彎的小路上,一粒又一粒細微砂石,閃爍著一簇又一簇晶瑩的微光,乳白的石英石升騰著一簇簇銀白,紫紅的云英石折射著一簇簇瑰麗的紫氣。那些靛藍的小砂礫,也像夜幕上一粒一粒的星星,氤氳出一簇一簇的青藍。它們交織著,在天空又高又薄的云影的飄移下明滅著,瞇著眼往蜿蜒的小路盡頭望去,那一簇一簇的砂石微光糾結的小路仿佛就是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。而此時,粉白的杏花和緋紅的桃花以及雪白的一團團梨花已相繼落幕,鵝黃的新芽剛剛在枝頭上顫顫巍巍綻開它們的葉片。那葉片是清潤而明亮的,葉脈透亮,每一個新芽都盈滿了仿佛要蓬勃涌出的朝氣,而葉片,一枚一枚閃閃發亮,那些細微的絨毛在陽光和微風里,輕輕撲閃著一團一團青白氤氳的芒光。
當然,村莊人這時節是沒有閑暇來駐足這些的,河邊育秧的母田已經施肥松壤平整完畢,像一張張煥然一新的陽光產床,期待母親們去一把把布種稻禾。麥田里匍匐的一望無際的麥苗已經在嘗試著挺起腰身,它們等待著母親們去松土和鋤去雜草。而山坡上,那些梯田里的紅薯壟已經一道一道順勢攏起,它們需要母親們去一棵一棵地栽種。除了這些禾苗莊稼,母親們還要揣摩著房前屋后的菜畦里,哪一畦要育蔥秧,哪一畦要種油菜或菠菜,哪一畦要栽洋蔥或番茄,還有辣椒、黃瓜、西葫蘆、萵苣,甚至雞毛菜、娃娃菜等。而這些之外,她們還要謀劃,在山腳哪一塊地的地角種上幾窩南瓜,在哪一個地壟旁種幾窩冬瓜,還有絲瓜、西葫蘆、茄子等等。在清明,母親們要惦記的種子太多了,就像她們要一一孕育的孩子。哪一塊地適宜種什么作物,哪一種作物要趕在清明前播種下去,哪幾種瓜菜清明后播種晚幾天也影響不大,這些她們都是心里有數的。年年清明將臨時,我的母親就像村子里所有的母親一樣,東山頂上的啟明星還銀釘一樣鉚在混沌的天幕上,打鳴的公雞還沒有叫第五聲呢,她就窸窸窣窣起床了,吱呀一聲輕輕推開院門,荷鋤挑擔就鉆進了黑魆魆的夜色深處。菜畦里她擔送的是雞糞和草木灰,南瓜、絲瓜、葫蘆窩里她擔送的是豬圈、牛圈里的陳年積肥,洋蔥和番茄、辣椒的果蔬地里,她擔送的是坍塌舊屋扒下的老墻土。母親知道哪種作物喜歡啥,就像她了若指掌她的每一個孩子都喜歡什么口味。糞土撒下,然后仔細地深挖深翻,再一一取溝、扒平,每一片菜畦就像是一片松軟的產床,等待母親溫潤地一一播種。
我喜歡母親播種的樣子。在稻田的母田播種水稻時,她手一個細密的籮筐,高高站在母田的田壟上,母田里的水干凈又明亮,就像一面銀光閃閃的鏡子,天光云影都徘徊在那一面鏡子里。母親的影子也映在那一片天光云影里,她不斷跟著風向變換著她站立的位置,直到她感覺到自己正好站立在上風口,并且風速很徐緩的時候,母親才不慌不忙地從筐里抓起一把稻種來,但她并沒有急于撒播,總是把稻種緊緊握在掌心里,徐徐緩上幾口氣,定了定神,才順著風勢高高地揚手一撒,那些稻種在金黃的陽光映照下,就像一粒粒的金粒,閃爍著一片金光,在天空中不疾不徐地飛翔幾米后,才簌簌地散落進銀光熠熠的母田里,在母田寧靜的水面上,濺起微雨一般一片微微的銀色水花。撒第二把、第三把時,母親照例要把稻種緊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一陣子。我問母親怎么這么慢,接二連三一撒不就完了嗎?母親笑笑說,傻孩子,多握一會兒人的體暖就傳給種子了,有了體暖的種子,就有了神性,發芽得快,長得更壯。
播種瓜果,母親也一樣,播種之前,她總是緊緊地把種子攥在自己的掌心里,不慌不忙地攥上三五分鐘,才小心翼翼地把種子埋進彌漫著濃濃腥香的泥土里,就像播種下自己的一個祈愿和幻想。
母親每年種的莊稼和瓜果菜蔬都比鄰家長得好,大蔥能長到齊腰身高,蔥白兩三尺長,黑油菜墨綠墨綠的,肥得幾乎要滴出油來。番茄和辣椒結得一嘟嚕一嘟嚕的,黃瓜和豆角又長又大,微風吹來,在架上微微地隨風打蕩。尤其是我家的南瓜,牛腿南瓜果然長得賽過牛腿,磨盤南瓜大得如圓桌,往往一個南瓜就把我壓得走路都趔趔趄趄,一個銀白的大冬瓜,常常需要我和弟弟一起才能抬回來。母親播種的瓜果菜蔬,不僅長得蔥蘢,而且十分鮮美,菠菜油菜萵苣油麥菜小白菜質地綿柔,讓我們往往唇齒留香,黃瓜西葫蘆南瓜冬瓜皮薄肉厚,餐餐讓我們意猶未盡。
村莊里的父母們收收種種忙忙碌碌,自然,我們村莊里的孩子也是閑不著手腳的,上山打豬草,下河淘洗菜蔬,放羊、喂豬、牧牛,小腿小胳膊上也往往是泥沙粘滿一身。勞累歸勞累,在山野間穿梭,我們常常也是有意外之樂的,譬如在綠海似的玉米林深處,我們意外發覺了一棵彎彎扭扭的西瓜秧,并且已經結出了幾個雞蛋大小的瓜蛋。我們樂不可支,共同堅守著這個莊稼深處的秘密,隔上三五天便結伴神神秘秘地去探頭探腦看那幾個瓜蛋,是否又長大了一圈?是否已經接近成熟了?直到有一天它終于成熟了,我們摘下它,炫耀地盤腿坐在村口的古皂角樹下,夸張地一個一個切開它們,又十分夸張地分食它們。村里的人見了,有人打趣我們“又摸了誰家瓜棚的瓜了?”但更多的人只是淡淡地笑問我們:“是稆生的吧?”稆生,是我們豫西南的一個方言,就是遺落的種子,沒有人播種,自己生長的瓜果菜蔬。這種瓜果菜蔬有很多,譬如田壟上滋生的油菜,紅薯埂上零零落落長出的一棵棵菠菜、牛皮菜,再譬如山坡草洼里的幾個冬瓜等等,但村莊的人們都瞧不上這些稆生的東西,就像瞧不起那些野孩子。他們說稆生的沒有經過人們播種,雖然也是菠菜、油菜、牛皮菜,但和家種的不一樣,味道有些野,菜味不地道。
我也禁不住那些稆生菜蔬的蓬蓬勃勃,軟磨硬纏母親炒過幾次稆生的菜蔬,但果然是相較于菜畦里的菜蔬,它們的味道明顯干硬、苦澀,沒有家常菜蔬的口口生津和唇齒生香。我很奇怪,同為蔬菜瓜果,經過播種和稆生的,為什么就有如此明顯的不同呢?
“清明前后,種瓜點豆?!泵棵壳迕鞴澢?,我都會想起母親那雙播種的手。她在春天把經過她掌心溫暖過的種子撒向村莊周圍的豐腴土地,撒向房前屋后的菜畦,撒向田壟和溝畔,撒向歲月和流年,播下的每一粒種子,都帶著母親的脈跳,都帶著母親的體暖,都懷揣著母親春種秋收的樸素夢想。它們都洇濡了村莊女人的母性,它們義無反顧地在泥土中生根,在泥土中發芽,在風風雨雨中生長,在遼闊的藍天下和金黃的陽光下拔節和接穗。金秋時節,它們又被母親們用溫熱的雙手次第從四方的田野、菜畦、田壟、溝畔迎接回村莊,被母親們分門別類地深藏于糧甕、糧穴、糧柜、菜窖、菜缸之中。從母親們的手掌心出發,又被母親們用雙手溫熱地迎接回村莊里來,母親的雙手就是它們生生世世繁衍的故鄉。
而那些稆生的瓜果菜蔬呢?它們沒有母親掌心里那一縷生命的溫熱,沒有經過母親掌心汗液輕柔的洇潤,沒有經過母親的手深入泥土的深情安妥,沒有經過母親汗水的滋養,它們是自然的流浪者,是歲月的漂泊者,它們沒有自己靈魂里溫暖的故鄉,它們的命運也因此而充滿了孤獨和艱澀。
而我,是母親的手掌播種的人,母親的手掌就是我們的故鄉,掌紋,就是我一生的山川大地,母親的溫熱,就是我生命的溫熱,母親的脈跳,就是我出發和回歸的召喚。